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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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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父可汗之騎士英勇如狼,其敵人則怯懦如羊。

——《闕特勤碑文》轉引自(法)勒尼·格魯塞《草原帝國》

高原初夏的陽光,將盆地上空浮島狀的雲朵照得又白又亮,晃得人睜不開眼睛。空氣中彌漫著羊群羊羔嚼出的山蔥野蒜的氣味,濃郁而熱辣。人們不得不時時眨一下眼睛,滋潤一下自己的眼珠。陳陣睜大眼睛觀察新草場和新營盤陣地,他太怕母狼帶狼群來搶奪小狼和報覆羊群了。

二大隊三十多個蒙古包,紮在盆地西北接近山腳的緩坡上。兩個蒙古包組成一個浩特,浩特與浩特相距不到一裏,各個生產小組之間也很近。這樣的營盤安排要比以往各組相距幾十裏駐營間距,緊了幾十倍。畢利格和烏力吉下令如此集中紮營,顯然是為了防範新區老區狼群的輪番或聯合攻擊。陳陣感到額侖的狼群無論如何也攻不破這樣密集的人群狗群防線。只要一個營盤遭狼襲擊,就會遭到無數猛狗的聯合圍殺。陳陣稍稍放下心來,開始瞇起眼睛欣賞新草場。

大隊幾十群牛羊馬都已開進了新草場,處女草地一天之間就變成了天然大牧場。四面八方傳來歌聲、馬嘶聲、羊咩聲和牛吼聲,開闊的大盆地充滿了喜氣洋洋的人氣、馬氣、羊氣和牛氣。

陳陣和楊克的羊群長途跋涉以後都累了,散在蒙古包後面不遠的山坡上吃草。陳陣對楊克感慨道:這片夏季草場與去年那塊草場真有天壤之別,我心裏有一種開疆拓土般的自豪,舒暢還是多於遺憾。有時覺得好像在夢游,把羊放到了伊甸園來了。

楊克說:我也有同感,這真是個世外草原,天鵝草原。要是沒有包順貴,沒有知青,沒有外來戶就好了,額侖的牧民肯定能與那些白天鵝和平共處的。在天鵝飛翔的藍天下牧羊,多浪漫啊,連伊甸園裏可能都沒有白天鵝。再過幾年,娶一個敢抓活狼尾巴的蒙古姑娘,再生幾個敢鉆狼洞的蒙漢混血兒,此生足矣。楊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草香說道:連大唐太子都想當個突厥草原人,更何況我了。草原是個愛狗和需要狗的地方,不像北京到處都在“砸爛狗頭”。我這個“反動學術權威”的“狗崽子”,能到草原紮根安家就是最好的歸宿了。

陳陣反問道:要是沒有知青就好了,你不是知青啊?

楊克說:在靈魂誠心誠意拜過狼圖騰以後,我就是一個蒙古人了。蒙古草原人真是把草原當作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大命,到了牧區以後,我覺得農區來的人真可惡,難怪游牧民族要跟農耕民族打幾千年的仗。我要是生在古代,也會像王昭君那樣主動請求出塞的,哪怕當昭君的衛兵隨從我也幹。一旦打起仗來,我就站在草原大命一邊,替天行道,替騰格裏行道,替草原行道。

陳陣笑笑說:別打啦,歷史上農耕與草原兩個民族打來打去,然後又和親又通婚,其實我們早已是中原和草原民族的混血後代了。烏力吉說過,這片新草場能讓額侖的人畜松快四五年,如果烏力吉立了這個大功,能重新上臺就好了,我關心的是烏力吉和畢利格他們的草原力量,能不能抗過掠奪草原的勢力。

楊克說:你太烏托邦了!有一次我聽見父親說,中國的前途,就在於把農耕人口數減少到五億以下。可是農耕人口惡性膨脹的勢頭誰能擋得住?連蒙古的騰格裏和中國的老天爺也幹沒轍。這二十年不要說把農民逐漸變為工人、市民和城市知識分子了,還恨不得把城裏的知識分子統統趕到農村去當二等農民,咱們幾百萬知青不是一下子就被掃地出城了嗎?就烏力吉和畢利格這點力量……連螳臂當車都不如。

陳陣瞪眼道:看來,狼圖騰還沒有成為你心中真正的圖騰!狼圖騰是什麽?狼圖騰是以一當十、當百、當千、當萬的強大精神力量。狼圖騰是捍衛草原大命的圖騰,天下從來都是大命管小命,天命管人命。天地沒命了,人的小命還活個什麽命!要是真正敬拜狼圖騰,就要站在天地、自然、草原的大命這一邊,就是剩下一條狼也得鬥下去。相信物極必反的自然規律吧,騰格裏是會替草原報仇的。站在大命一邊,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和破壞大命的勢力同歸於盡,然後靈魂升上騰格裏。人生能有這種結局,也就死得其所了。草原絕大多數的狼都是戰死的!

楊克一時無語。

小狼對視野寬廣的新環境十分好奇和興奮,它有時對排隊去小河飲水的牛群看個沒完,有時又對幾群亮得刺眼的白羊群,歪著頭反覆琢磨;過了一會兒,又遠眺湖泊上空盤旋飛翔的大鳥水鳥群。小狼看花了眼,它從來沒有一下子看到過這麽多的東西。在搬家前的接羔草場,陳陣的浩特距最近的畢利格家都有四五裏遠,那時小狼只能看到一群牛,一群羊,一個石圈,兩個蒙古包和六七輛牛車。在搬家的路上,小狼被關在牛糞箱裏兩天一夜,什麽也沒看到。當它再次見到陽光時,周圍竟然變成這個樣子了。小狼亢奮得上躥下跳,如果不是那條鐵鏈拴著它,它一定會跟著狗們到新草地上撒歡撒野,或者與過路的小狗們打架鬥毆。

陳陣不得不聽從烏力吉的意見,將小狼用鐵鏈拴養。小狼脖子上的牛皮項圈扣在鐵鏈上,鐵鏈的另一端扣連在一個大鐵環上,鐵環又松松地套在一根胳膊粗的山榆木的木樁上,木樁砸進地面兩尺深,露出地面部分有近一米高。木樁上又加了一個鐵扣,使鐵環脫不出木樁。這套囚具結實得足以拴一頭牛,它的結構又可以避免小狼跑圈時,將鐵鏈纏住木樁,越勒越短,最後勒死自己。

在搬家前的一個星期裏,小狼失去了自由,它被一根長一米半的鐵鏈拴住,成了一個小囚犯。陳陣心疼地看著小狼怒氣沖沖地與鐵鏈戰鬥了一個星期,半段鐵鏈一直被咬得濕漉漉的。可是它咬不斷鐵鏈,拔不動木樁,只能在直徑三米的圓形露天監獄裏度日。陳陣經常加長放風溜狼的時間,來彌補他對小狼的虐待。小狼最快樂的時刻,就是偶有一條小狗走進狼圈陪它玩,但它每次又忍不住將小狗咬疼咬哭咬跑,最後重又落得個孤家寡人。只有二郎時常會走進狼圈,有時還故意在圈裏休息,讓小狼沒大沒小地在它身上踩肚踩背踩頭,咬耳咬爪咬尾。

小狼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項內容,就是眼巴巴地盯著蒙古包門旁屬於自己的食盆,苦苦等待食盆加滿再端到它的面前。陳陣不知道小狼能否意識到它成為囚徒的真正原因——小狼眼裏總是充滿憤怒:為什麽小狗們能自由自在,而它就不能?故而常常向小狗發洩,直到把小狗咬出血。在原始游牧條件下,在狗群羊群人群旁邊養狼,若不采取“非人的待遇”,稍一疏忽小狼也許就會傷羊傷人,最後難逃被處死的結局。陳陣好幾次輕聲細語地對小狼說明了這一點,但小狼仍然冥頑不化。陳陣和楊克開始擔心這種極其不公平的待遇,會對小狼心理發展產生嚴重影響。用鐵鏈拴養必然使小狼喪失個性自由發展的條件和機會,那麽,在這種條件下養大的狼還能算是真正的狼嗎?它與陳陣楊克想了解的野生草原狼肯定會有巨大差別。他倆的科學研究,一開始就碰上了研究條件不科學的致命問題。如果能在某個定居點的大鐵籠或一個大石圈裏養狼,狼就能相對自由,也能避免對人畜的危害了。陳陣和楊克隱隱感到他們有些“騎狼難下”了,也許這個科學實驗早已埋下了失敗的種子。楊克有一次偶爾露出了想放掉小狼的念頭,但被陳陣斷然拒絕。楊克的心裏也實在是舍不得放,他對小狼也越發疼愛了。

草原又到了牛群自由交配的季節。草原自由神,幾頭雄壯的牛,居然在當夜就聞著母牛的氣味,轟轟隆隆地追到了新草場,找到了它們的妻妾。小狼對近在眼前的一頭大牛很害怕,趕緊把身子縮在草叢中。當牛狂暴地騎上一頭母牛後胯的時候,小狼嚇得向後猛地一躥,一下子被鐵鏈拽翻了一個大跟頭,勒得它吐舌頭,翻白眼。小狼經常忘記自己脖子上的鎖鏈,等到牛又去追另一頭向它回頭示意的母牛的時候,小狼才算平靜下來。

小狼對這個新囚地,似乎還算滿意,它開始在狼圈裏打滾撒歡。新居的領地裏長滿了一尺多高的青草,比原來的幹沙狼圈舒服多了。小狼仰面朝天躺在草上,又側著頭一根一根地咬草拽草,它自己可以和青草玩上半小時。生命力旺盛的小狼在這個小小的天地裏,為自己找到了可以燃燒生命的運動,它又開始每日數次的跑圈運動,它沿著狼圈的外沿全速奔跑,一圈又一圈,不知疲倦。

小狼瘋跑了一陣以後,突然急剎車,掉頭逆時針地跑。跑累了便趴在草地上,像狗一樣地張大嘴,伸長舌頭,滴著口水,散熱喘氣。陳陣發現小狼這些日子跑的時間和圈數超出平時幾倍,他忽然明白小狼好像有意在為自己脫毛換毛加大運動量。畢利格說,小狼第一次換毛,要比大狼晚得多。

草地最怕踩,狼圈新跑道上的青草,全被小狼踩得萎頓打蔫。

突然,東面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,張繼原騎馬奔來,額頭上紮著醒目的白繃帶。兩人吃了一驚,忙去迎接。張繼原大喊:別別!別過來!他胯下那匹小馬一驚一乍,根本不容人接近。兩人才發現他騎的是一匹剛馴的生個子。兩人急忙躲開,讓他自己找機會下馬。

在蒙古草原,蒙古馬性格剛烈,尤其是烏珠穆沁馬,馬性更暴。馴生馬,只能在馬駒長到新三歲,也就是不到三歲的那個早春來馴。早春馬最瘦,而新三歲的小馬又剛能馱動一個人,如果錯過這個時段,當小馬長到新四歲的時候,就備不上鞍子,戴不上嚼子,根本馴不出來了。就算讓別人幫忙,揪住馬耳把馬摁低了頭,強行備鞍戴嚼上馬,馬也絕不服人騎,不把人尥下馬決不罷休。哪怕用武則天的血腥馴馬法也無濟於事。這匹馬就可能成為永遠無人能騎的野馬了。

每年春季,馬倌把馬群中野性不是最強的新三歲小馬,分給牛倌羊倌們馴,誰馴出的馬,就歸誰白騎一年。如果騎了一年後,覺得這馬不如自己名下其它的馬好,可將新馬退回馬群。當然,這匹馴好的新馬從此就有了名字。在額侖草原,給馬取名字的傳統方法是:馴馬人的名字加上馬的顏色。比如:畢利格紅、巴圖白、蘭木紮布黑、沙茨楞灰、桑傑青、道爾基黃、張繼原栗、楊克黃花、陳陣青花等等。馬名一旦定下,將伴隨馬的一生。在額侖,馬名很少重名。以馴馬人名字來給新馬命名,是草原對勇敢者的獎勵。擁有最多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馬的騎手,在草原上受到普遍的尊敬;如果馴馬人覺得自己馴出的是一匹好馬,他就可以要下這匹馬,但必須用自己原來名額中的一匹馬來換。一般羊倌牛倌會用自己名下的四五匹、五六匹馬中最老最賴的馬,去換一匹有潛力的小新馬。

在草原上,馬是草原人的命。沒有好馬,沒有足夠的馬和馬力,就逃不出深雪、大火和敵兵的追擊,送不及救命的醫生和藥物,報不及突至的軍情和災情,追不上套不住狼,追不上白毛風裏順風狂奔的馬群牛群和羊群,等等。畢利格老人說,草原人沒有馬,就像狼被夾斷兩條腿。

羊倌牛倌要想得好馬,只能靠自己馴馬。草原人以騎別人馴出的馬為恥。在額侖草原,即便是普通羊倌牛倌,騎的都是自己馴出來的馬,優秀的羊倌牛倌,騎著一色兒的好馬,讓年輕的小馬倌看了都眼紅。

馬群中剩下的野性最強的新三歲馬,大多由馬倌自己馴。馬倌的馬技最好,馴出的馬最多,好馬倌就有騎不完的馬。但是遇到野性奇強的生馬,馬倌被摔得鼻青臉腫,肉傷骨折的事也時有發生。但在額侖草原,往往野性越大的馬就越是快馬和有長勁的上等馬,成了爭強好勝的馬倌們爭奪的對象。在額侖,哪個馬倌好馬最多,哪個馬倌的地位就最高,榮譽和情人就最多。蒙古草原鼓勵男兒鉆狼洞、馴烈馬、鬥惡狼、摔強漢、上戰場、出英雄。蒙古草原是戰鬥的草原,是勇敢者的天下。蒙古大汗是各部落聯盟推選出來,而不是世襲欽定的。蒙古人在歷史上一直從心底裏拒絕接受無能的“太子”登基,蒙元時平庸無能的太子,經常被強悍的皇兄皇弟、勇將悍臣取而代之。

張繼原一邊撓著馬脖子,一邊悄悄脫出一只腳的馬鐙,趁生個子分神的機會,他一擡腿利索落地。生馬驚得連尥了十幾下,差點把馬鞍尥下馬背。張繼原急忙收短韁繩,把馬頭拽到身邊,以避開後蹄,又費了半天勁,才把馬趕到牛車軲轆旁拴結實。生個子暴躁地猛掙韁繩,把牛車掙得哐哐響。

陳陣和楊克都長舒了一口氣。楊克說:你小子真夠玩命的,這麽野的馬你也敢壓?張繼原摸了摸額頭說:早上我讓它尥了下來,腦袋上還讓它尥了一蹄子,正中腦門,把我踢昏過去了,幸虧巴圖就在旁邊。青草還沒長出來的時候我就壓了它兩次,根本壓不住,後來又壓了兩次才總算老實了。哪想到它吃了一春天的青草,上了膘,就又不肯就範了。幸虧是小馬,蹄子還沒長圓,沒踢斷我的鼻梁,要是大馬我就沒命了。這可是匹好馬胚子,再過兩三年準是匹名馬。在額侖,誰都想得到好馬,不玩命哪成!

陳陣說:你小子越來越讓人提心吊膽。什麽時候,你既能壓出好馬,又不用打繃帶,那才算出師了。

張繼原說:再有兩年差不多。今年春天我連壓了六匹生個子,個個都是好馬,往後你們倆打獵出遠門,馬不夠騎就找我。我還想把你們倆的馬全換成好馬。

楊克笑道:你小子膽子大了,口氣也跟著見長。別人嚼過的饃沒味道,我想換好馬,自個兒馴。今年盡顧小狼了,沒時間壓生個子,等明年吧。

陳陣也笑著說:你們倆的狼性都見長。真是近朱者赤,近狼者勇。

馬群飲完了水,慢慢走到陳陣蒙古包正前方坡下的草甸上。張繼原說:這裏是一個特棒的觀戰臺,居高臨下,一覽無餘,跟你們說十遍不如讓你們親眼看一遍。從前大隊不讓馬群離營盤太近,你倆沒機會看,這回就讓你們倆開開眼,一會兒你倆就知道什麽叫蒙古馬了。

新草場地域寬廣,草多水足,進來的又只是一個大隊的牲畜,大隊破例允許馬群飲完水以後,可以在牛羊的草場上暫時停留一段時間。由於沒有人轟趕,馬群都停下來,低頭吃草。

陳陣和楊克立即被高大雄壯剽悍的兒馬子奪去了視線。兒馬子全都換完了新毛,油光閃閃,比蒙袍的緞面還要光滑。兒馬子的身子一動,緞皮下條條強健的肌肉,宛如肉滾滾的大鯉魚在游動。兒馬子最與眾馬不同的,是它們那雄獅般的長鬃,遮住眼睛,遮住整段脖子,遮住前胸前腿。脖子與肩膀相連處的鬃發最長,鬃長過膝,及蹄,甚至拖地。它們低頭吃草的時候,長鬃傾洩,遮住半身,像披頭散發又無頭無臉的妖怪。它們昂頭奔跑時,整個長脖的馬鬃迎風飛揚,像一面草原精銳騎兵軍團的厚重軍旗,具有使敵人望旗膽戰的威懾力。兒馬子性格兇猛暴躁,是草原上無人敢馴,無人敢套,無人敢騎的烈馬。兒馬子在草原的功能有二:交配繁殖和保護馬群家族。它具有極強的家族責任心,敢於承擔風險,因而也更兇狠頑強。如果說牛是配完種就走的二流子,那麽,兒馬子就是蒙古草原上真正的偉丈夫。

沒過多久,激烈的馬戰突然開始。馬群裏所有兒馬子,都兇神惡煞地加入了廝殺。一年一度蒙古馬群中驅趕女兒,爭搶配偶的大戰,就在觀戰臺下爆發了。

三個人坐在狼圈旁的草地上靜靜觀看,小狼也蹲坐在狼圈邊線,一動不動地註視著馬群大戰,狼鬃瑟瑟顫抖,如同雪地裏饑狼。狼對兇猛強悍的大兒馬子有一種本能的恐懼,但它看得全神貫註。

五百多匹馬的大馬群中,有十幾個馬家族,每個兒馬子統率一個家族。最大的家族有七八十匹馬,最小的家族只有不到十匹馬。家族成員由兒馬子的妻妾、兒女構成。在古老的蒙古馬群中,馬群在交配繁殖方面,進化得比某些人還要文明。為了在殘酷的草原上,在狼群包圍攻擊下能夠繼續生存,馬群必須無情地鏟除近親交配,以提高自己種群的質量和戰鬥力。

每當夏季,三歲的小母馬接近性成熟的時候,兒馬子就會一改慈父的面孔,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女兒趕出家族群,決不允許小母馬跟在它們媽媽的身旁。發瘋發狂的長鬃生父,像趕狼咬狼一樣地追咬親生女兒。小母馬們被追咬得哭喊嘶鳴,馬群亂作一團。剛剛有機會逃到媽媽身邊的小母馬,還未喘口氣,兇暴的兒馬子又快速追到,對小母馬又踢又刨又咬,絕不允許有絲毫頂抗。小母馬被踢得東倒西歪,只好逃到家族群之外,發出淒慘的長嘶苦苦哀求,請父親開恩。但是兒馬子怒瞪馬眼,猛噴鼻孔,狠刨勁蹄,無情威脅,不許女兒重返家族。而小母馬的媽媽們剛想護衛自己的女兒,立即會遭到丈夫的拳打腳踢。最後大母馬們只好無可奈何地保持中立,它們也似乎理解丈夫的行為。

各個家族驅趕女兒的大戰剛剛告一段落,馬群中更加殘酷的爭奪新配偶的惡戰接踵而來,這是蒙古草原上真正雄性野性的火山爆發。馬群中那些被趕出族們,無家可歸的小母馬們,立即成為沒有血緣關系的其它兒馬子的爭奪對象。所有兒馬子都用兩只後蹄高高地站立起來,捉對廝殺搏擊,整個馬群頃刻間就高出了一倍。它們用沈重巨大的馬蹄當武器,只見馬蹄在半空中,像掄錘,像擊拳,像劈斧。馬蹄鏗鏘,馬牙碰響,弱馬被打得落荒而逃,強馬們殺得難分難解。前蹄不靈就用牙、大牙不行就轉身用後蹄,那可是能夠敲碎狼頭的超級重武器。有的馬被尥得頭破了,胸腫了,腿瘸了,但兒馬子們毫無收場之意。

當小母馬趁亂逃回家族的時候,又會遭到狂怒的父親和貪婪的搶親者共同追咬。兒馬子又突然成了戰友,共同把小母馬趕到它必須去的地方。

一匹最漂亮健壯的小白母馬,成了兩匹最兇猛的兒馬子爭搶的目標。小母馬全身雪白的新毛柔順光亮,一對馬鹿似的大眼睛嫵媚動人。它高挑苗條,跑起來像白鹿一樣輕盈快捷。楊克連聲讚道:真是太漂亮了,我要是匹兒馬子也得玩命去搶。搶婚比求婚更刺激。媽的,草原上連馬群的婚姻制度都是狼給定的,狼是馬群最大的天敵與克星。如果沒有狼,兒馬子犯不上這麽兇猛無情,小母馬也不得不接受野蠻的搶婚制。

兩匹兒馬子激戰猶酣,打得像羅馬鬥獸場裏的兩頭雄獅,怒發沖天,你死我活。張繼原下意識地跺著腳,搓著手說:為了這匹小母馬,這兩匹大兒馬子已經打了好幾天了。這匹小白母馬人見人愛,我管它叫白雪公主。這個公主真是可憐,今天在這個兒馬子的馬群呆一天,明天就又被那匹兒馬子搶走了,然後兩匹馬再接著打,後天小公主可能又被搶回去。等這兩匹兒馬子打得精疲力竭,還會突然殺出一匹更兇猛狡猾的第三號競爭者,小公主又得改換門庭了。小公主哪裏是公主啊,完全是個女奴,任兒馬子爭來搶去,整天東奔西跑,連這麽好的草也吃不上幾口,你們看它都餓瘦了。前幾天,它還要漂亮呢。每年春天這麽打來打去,不少小母馬也學乖了,自己的家反正也回不去,它就找最厲害的兒馬子的馬群,去投奔靠得住的靠山,省得讓人家搶個沒完,少受點皮肉之苦。小母馬們很聰明,都見過狼吃馬駒和小馬的血腥場面,都知道在草原上如果沒有家,沒有一個厲害的爸爸或丈夫的保護,弄不好就可能被狼咬死吃掉。蒙古馬的野性,兒馬子的勇猛戰鬥精神,說到底都是讓狼給逼出來的。

張繼原繼續說:兒馬子是草原一霸,除了怕狼群攻擊它的妻兒之外,基本上是天不怕地不怕的,不怕狼更不怕人。以前我們常說什麽做牛做馬,其實跟兒馬子根本就不相幹。蒙古馬群真跟野馬群差不多,馬群中除了多一些閹馬,其它幾乎沒太大區別。我泡在馬群裏的日子也不短了,可我還是想像不出來,那原始人一開始是怎麽馴服野馬的?怎麽能發現把馬給騸了,就有可能騎上馬?騸馬這項技術也不是好掌握的,騸馬必須在小馬新二歲的早春時候騸,騸早了小馬受不了,騸晚了又騸不幹凈。騸掉馬睪丸也很難,割破陰囊皮,擠出睪丸以後,睪丸還連著許多細管子。不能用刀切,一切就感染;也不能拽,一拽就會把馬肚子裏別的器官拽出來。馬倌的原始手法是把連著睪丸的細管子擰斷,斷口被擰成一個小疙瘩,才不會讓傷口感染,稍稍一感染小馬就會死掉。騸馬還必須在新二歲騸,到了新三歲就該馴生個子了,把騸馬和馴馬放在同一個時候,非把小馬弄死不可。這項技術難度太高了,你們說,原始草原人是怎麽摸索出並掌握這項技術的呢?

陳陣和楊克互相看了一眼,茫然搖頭。張繼原便有些得意地說下去:

我琢磨了好長時間,我猜測,可能是原始草原人先想法子抓著被狼咬傷的小野馬駒,養好傷,再慢慢把它養大。可是養大以後也不可能騎啊,就算在小馬的時候還勉強能騎,可小馬一長成兒馬子誰還敢騎啊。然後再想辦法抓一匹讓狼咬傷的小野馬駒,再試。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代,沒準原始人碰巧抓住了一匹被狼咬掉睪丸,僥幸活下來的新二歲小馬,後來長大了就能馴騎了……這才受到啟發。反正原始草原人馴服野馬的這個過程,太覆雜太漫長了。不知摔傷摔死了多少草原人才終於馴服了野馬。這真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偉大一步,要比中國人的四大發明早得多,也重要得多。沒有馬,人類古代生活真不堪想象,比現在沒有汽車火車坦克還慘,所以,游牧民族對人類的貢獻真是不可估量。

陳陣興奮地打斷他說:我同意你的觀點。草原人馴服野馬,可比遠古農民馴化野生稻難多了。至少野生稻不會跑,不會尥蹶子,不會把人踢破頭,踢死拖死。馴化野生植物基本上是和平勞動,可是馴服野馬野牛,是流血又流汗的戰鬥。農耕民族至今還在享用游牧民族的這一偉大戰果呢。

楊克說:游牧民族真了不得,他們既敢戰鬥,又會勞動和學習。游牧民族文明發展程度雖然不如農耕民族高,可是一旦得到發展條件,那趕超農耕民族的速度要比野馬跑得還要快。忽必烈、康熙、乾隆等帝王學習和掌握漢文化,絕對比大部分漢族皇帝厲害得多,功績和作為也大得多,可惜他們學的是古代漢文化,如果他們學的是古希臘古羅馬或近代的西方文化,那就更了不得了。

陳陣嘆道:其實現在世界上最先進的民族,大多是游牧民族的後代。他們一直到現在還保留著喝牛奶、吃奶酪、吃牛排,織毛衣、鋪草坪、養狗、鬥牛、賽馬、競技體育,還有熱愛自由、民主選舉、尊重婦女等等的原始游牧民族遺風和習慣。游牧民族勇敢好鬥頑強進取的性格,不僅被他們繼承下來,甚至還發揚得過了頭了。人說三歲看大,七歲看老,對於民族也一樣。原始游牧是西方民族的童年,咱們現在看原始游牧民族,就像看到了西方民族的“三歲”和“七歲”的童年,等於補上了這一課,就能更深刻懂得西方民族為什麽後來居上。西方的先進技術並不難學到手,中國的衛星不是也上天了嗎。但最難學的是西方民族血液裏的戰鬥進取、勇敢冒險的精神和性格。魯迅早就發現華夏民族在國民性格上存在大問題……

張繼原說:我當了馬倌以後,感觸最深的就是蒙漢民族的性格差別。過去在學校,我也算是處處拔尖的,可一到草原,發現自己弱得像只貓。我拼命地想讓自己變得強悍起來,後來才發現,咱們好像從骨子裏就有些先天不足似的……

陳陣嘆道:就是先天不足!華夏的小農經濟是害怕競爭的和平勞動;儒家的綱領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,強調的是上尊下卑,論資排輩,無條件服從,以專制暴力消滅競爭,來維護皇權和農業的和平。華夏的小農經濟和儒家文化,從存在和意識兩個方面,軟化了華夏民族的性格,華夏民族雖然也曾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明,但那是以犧牲民族性格為代價的,也就犧牲了民族發展的後勁。當世界歷史越過了農業文明的低級階段,中國註定了要落後挨打。不過,咱們還算幸運,趕上了蒙古草原原始游牧生活的最後一段尾巴,沒準能找到西方民族崛起的秘密也說不定?

在草甸上,原始馬戰仍打得不可開交。打著打著,那匹美麗的“白雪公主”,終於被一匹得勝馬圈進它的馬群。失敗者不服氣,狂沖過來,朝小母馬就是幾蹄,小公主被踢翻在地,不知道該向誰求救,臥在草地上哀傷地長嘶起來。小公主的媽媽焦急地就要上前援救,但被惡魔似的丈夫幾蹄子就打回了馬群。

楊克實在是看不下去了,他推了推張繼原說:你們馬倌怎麽也不管管?

張繼原說:怎麽管?你一去,馬戰就停,你一走大戰又起。牧民馬倌也不管,這是馬群的生存戰,千年萬年就這樣。整個夏季,兒馬子不把所有女兒趕出家門、不把所有的小母馬爭搶瓜分完畢,這場馬戰就不會停止。每年一直要到夏末秋初才能休戰,到那時候,最兇猛的兒馬子能搶到最多的小母馬,而最弱最膽小的兒馬子,只能撈到人家不要的小母馬。最慘的兒馬子甚至連一個小妾也撈不著。夏季這場殘酷的馬戰中,會湧現出最勇猛的兒馬子,它配出的後代也最厲害,速度快,腦子靈,性格兇猛。戰鬥競爭出好馬,通過一年一度的馬戰,兒馬子膽量戰技也越強越精,它的家族也就越來越興旺。這也是兒馬子鍛煉鬥狼殺狼,看家護群本領的演習場。沒有一年一度的馬戰演習,蒙古馬群根本無法在草原生存。

陳陣說:看來能跑善戰,震驚世界的蒙古馬,真是讓草原狼給逼出來的。

張繼原說:那當然。草原狼不光是培養了蒙古武士,也培育了蒙古戰馬。中國古代漢人政權也有龐大的騎兵,可是漢人的馬,大多是在馬場馬圈裏餵養出來的。咱們下鄉勞動過,農村養馬的過程咱們還不知道嗎?馬放在圈裏養,有人餵水添料,晚上再加夜草。內地馬哪見過狼啊,也從來沒有馬戰。馬配種不用打得你死我活,全由人來包辦,把母馬拴在柱子旁邊,人再牽一匹種馬來配就得了,等配完了母馬還不知道公馬長得什麽樣。這種馬的後代哪還有個性和戰鬥力?

楊克笑道:包辦婚姻包出來的種,準傻!幸虧咱們哥仨都不是包辦出來的種,還有救。不過現在農村的包辦婚姻還很普遍,但是總算比耕馬強一點,小媳婦們還能知道男人長得什麽樣。

陳陣說:這在中國可真算是個大進步了。

張繼原又說:中原漢人的馬,只是苦力,白天幹活,晚上睡覺,跟農民的作息沒什麽兩樣。所以漢人這邊是勞動農民和勞動馬,當然就打不過蒙古草原的戰士加戰馬了。

楊克嘆道:傻馬上陣能不敗嗎?可馬傻的根本原因還是人傻。傻兵騎傻馬,夜半臨深潭。

三人苦笑。

張繼原繼續說:戰鬥性格還真比和平勞動性格更重要。世界上勞動量最大的工程——長城,仍是抗不過世界上最小民族的騎兵。光會勞動不會戰鬥是什麽?就是那些閹馬,任勞任怨任人騎,一遇到狼,掉頭就逃,哪敢像兒馬子那樣猛咬狠踢。在馬群裏呆久了就可以發現,馬群裏有不少大閹馬,它們的個頭、體重、牙齒和蹄子,跟兒馬子也差不了太多,如果它敢跟狼拼命的話,狼肯定打不過它。可是為什麽大部分閹馬見狼就逃呢?原因就是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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